發現烏坵
陳曉雲(1998/11)
「烏坵」,這個地名可曾在你心中留下任何印象?
八月中旬,有機會去烏坵拍攝紀錄片,才讓我對這個地方的印象完全改觀。
坐軍艦的經驗,對我來說是頭一遭。對烏坵人來說,軍艦是他們對外交通的唯一工具。烏坵人來來去去都靠軍艦,以前是坐「開口笑」,一趟要24小時;現在比較進步了,坐的是「陽字號」,只要5、6個小時。雖然如此,十天一個航次,相較於其他地方、還是少的可憐。
在船上碰到一些烏坵的鄉民,大多都已經住在台灣了,但是還是經常回烏坵看看。丈夫仍留在烏坵看守燈塔的高媽媽說,這裡是我的根呀,我當然要常常回來看看。
七、八月這幾個航次的人特別多,因為剛好碰上準備種紫菜的季節。許多人有紫菜田的鄉民,都是半年住在台灣,半年回烏坵。所以,這一陣子就通通回來要撒石灰種紫菜了。
聽烏坵的鄉民說,過去烏坵一個月才一班船運補的時候,坐的是’開口笑’,吃喝拉撒睡都在甲板上,這樣慢慢晃24個小時才到烏坵。有時運氣差一點,遇到冬天風浪大、船沒有辦法靠岸的時候,船都開到了家門口,又得原船返回台灣。
這次我們運氣很好,在船不搖也不晃的舒服航行下,駛向我們一知半解的烏坵。
船大概在下午三點左右到達烏坵外海,很多人都跑上甲板來看。天很藍、水很清,連大陸的南日島、鷺鷥島都很清楚,而大坵、小坵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我們的眼前。
因為大船吃水比較深,沒有辦法直接靠上碼頭。所以小坵那邊的駐軍必須再派出開口笑小艇來海上接駁。
一齣跳船的戲,就這樣在海中央上演了。所有要上去烏坵的人,都要先經過這一關。我們去的那一天還算風平浪靜,因此很輕鬆的一躍而過。聽說,要是碰上大風浪時,小船很難靠上大船,經常是一個浪差就好幾呎,要跳過去的人就得看準,抓住時機一躍而過。
一上了大坵的岸,明顯地感受到這是一個軍事的小島,一大堆軍人在碼頭來來去去,大官小官忙著握手、大兵小兵則忙著搬東西,烏坵鄉民就參雜在其中,一種特殊的氣氛,交雜在這個碼頭。
碼頭有居民開著’拖拉庫’來載貨物,因為大坵有五、六家商店專門在做阿兵哥的生意,他們會去台灣補貨順便運回來。有些他們在台灣的親人,會跟著軍艦當天往返,為的就是把貨物運回烏坵賣。
另外還有些人,因為沒辦法在這裡停留十天,所以趁著軍艦到烏坵幾個小時的停船空檔,回來看看家人,然後當天跟著原船返回台灣。
所以,整個碼頭非常的熱鬧,返鄉的人和要搭船去台灣的人在路上交織而過,而烏坵的人,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來去,互相打聲招呼、說聲再見,便各自來來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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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從船上看到的大坵島還不小,但是整個大坵村的範圍,卻只佔整個島的一小部份。村子裡,最遠的兩點間的步行時間絕不超過五分鐘。因此,在這裡的幾戶人家,我們大概花一天的時間就全部拜訪完了。
在烏坵的居民絕大多數都是來自媽祖的故鄉—湄洲,雖然當初他們來到此地的背景都不同,但是他們共同的精神信仰都是媽祖。
在烏坵那段時間,經常有居民指著海對我們說,那邊就是我們的故鄉--湄洲,我們的媽祖很靈、我們都很信媽祖的。
當初烏坵只是一個漁民的中間休息站,因為烏坵周圍是一個豐富的漁場,因此,許多從湄洲島出海打魚的漁民,就把漁具放在烏坵。每當漁季來臨的時候,就有大批的漁民過來住在島上。
民國38年,國共戰爭爆發,兩岸從此劃清界線,這些漁民就留在烏坵回不去了。一直到了開放兩岸探親後,他們才有機會再回到他們的故鄉去見那些一別近40年的家人。
而在島上,還有在此看守了三代燈塔的百年家族。因為清末開放五口通商時,烏坵恰巧位在從廣州經廈門到上海的重要航線上,因此在1874年英國人在島上建造了一座燈塔,從此在世界的航海圖上,有了烏坵這個地名。
雖然因為政治及軍事的因素,燈塔現在是不發光的,但是看守燈塔的高家及蔡家現在仍然負起燈塔的保養及紀錄的責任。守了40幾年燈塔的高伯伯說,以前燈塔仍發光時,距烏坵20浬的湄洲島,沿岸走路不用手電筒,足見當時這個燈塔的發光程度。
還有一批住在烏坵的島民,是當年的反共救國軍在這裡落地生根的,他們多數入贅於早已居住在當地的民家。所以在烏坵,經常有一個家庭的小孩有兩個不同的姓的情況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因緣際會,這些來自不同背景的個體,就在烏坵開始了艱辛的離島生活。資源缺乏,什麼都得自己來。住在小坵的阿英說,靠海吃飯,雖然錢是不多,但是餓不死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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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、電是烏坵的兩大問題,以前的烏坵因為淡水不夠,因此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蓋的四四方方來儲存雨水,再用一條水管把水納入地下的儲水槽。這些儲存下來的雨水大概可以用個三、四天,通常他們都拿來洗東西、乾淨一點的水還可以拿來做飲用水。雖然現在烏坵的用水是靠十天一次的軍方運補,但是過去這種克難的儲水方式,仍然還繼續在使用。
在烏坵的電器用品壽命大概都不太長,因為一天三次的換電就夠讓電器用品吃不消了。
烏坵所有的電力全靠軍方兩台發電機提供,這兩台發電機是屬於緊急發電機,根本不可能拿來當一般正常的發電機使用。所以每發電八個小時,就要輪流再換電一次。
每天經過三次的斷電又來電,再加上電壓不穩定,電器用品當然很快就壽終正寢了。而且,只靠兩台發電機日日夜夜運轉,壞掉的機率是很高的。在我們去小坵的前幾天,那邊的居民已經忍受了三天沒有電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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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裡住了幾天過後,發現烏坵的居民無論男女老少,沒事就喜歡拿釣竿去碼頭釣魚、不然就是背著麻袋去海邊拿螺。而且這種普遍的下海癮是不分白天夜晚、隨時都在發生的,居民熱衷的程度,讓我們覺得有點瘋狂。
看守燈塔的高爸爸是拿螺高手,經常是聽到他托村民回來叫他兒子再去海邊幫忙,因為他又撿了好幾麻袋的螺,拿都拿不回來!
住在小坵的另一個高爸也很厲害,他可以知道什麼時候、什麼樣的魚會出現在什麼地方,他就開著舢板過去等著釣魚起來。
而且,在烏坵只要愛釣魚的人,都是抓海蟑螂的高手。海蟑螂是拿來當魚餌用的,所以,天天要釣魚便要天天抓海蟑螂。我們在小坵海邊的石頭上,見到寶哥、高爸拿著一隻長長的拖把、一個盆子,就開始抓起海蟑螂來了。只見他們拿著拖把揮呀揮的,就把成群的海蟑螂趕成一堆,輕輕鬆鬆就裝了一盆海蟑螂回去。
另外,散佈在烏坵四周還有一種特製的網籃,居民用舢板把這些網籃下到海裡,隔天再去收網時,成堆的螃蟹、又肥又大的章魚,就這麼手到擒來。
問他們為什麼這麼愛下海,他們回答說,反正在這裡又沒事做,只要有去下海就一定會有收穫,何樂而不為?
是呀!別忘了,烏坵周圍可是個豐富的漁場。聽前任老鄉長說,大陸漁民還沒有在附近海域炸魚之前,他們一個早上可以抓到五百多隻龍蝦。現在因為整個漁場都被破壞,早就抓不到什麼魚了。所以居民就在大小坵沿岸釣魚、撒網,只夠自給自足而已。
以前烏坵還有幾艘比較大的漁船,專門捕魚或龍蝦拿到澎湖、金門去賣的,現在因為漁場被破壞,早就廢棄不用、擱淺在小坵碼頭附近。
大陸的漁船一吋一吋的逼近烏坵海域,而且都是成群結隊。我們去烏坵的時候,眼前可以看到的大陸漁船隨便數數就六、七十艘,簡直快把烏坵團團圍住了。我們只是覺得奇怪,中華民國的軍事前哨怎麼像是被敵軍包圍住的感覺一樣,黑鴉鴉的一片,如臨大敵。
以前做過船長的輝哥說,他們下一張網就被大陸漁民收一張網,損失的漁網少說有一百多張了。所以他們現在都只在烏坵沿岸下幾張網,捕一些魚自己來吃。
儘管烏坵的居民現在只有捕小量的魚,但是家裡的冰櫃還是滿滿好幾箱。原本這些海產還可以靠民家經營的小店炒一些東西賣給阿兵哥吃。不過,在我們去之前的一段時間,軍方就已經下令阿兵哥平時不准去民家消費了。
下令不准去民家消費的原因誰也不知道,有人猜說是因為有阿兵哥喝酒鬧事所以禁止了;有人猜說是因為今年三月份在碼頭抗議台電來烏坵,民家和軍方起了衝突,所以禁止了。大家猜來猜去就是猜不出來原本好好的軍民關係,怎麼變成這樣?
指揮官說,他從來沒說過不准阿兵哥去民家消費,大概是下面的人聽錯了吧!我們覺得好奇怪,上面沒有下令禁止,那怎麼還是沒有人敢來民家買東西?
現在民家只有靠星期天阿兵哥可以放假出來時,多少做點生意。
島上的年輕人不多,因為賺錢不易。算是少數留在這裡開店做生意的吳美蓮說,當初他們夫婦會留在這裡長期居住,也是因為開店的生意還不錯,所以他們就把兩個幾歲大的小孩放在台灣的親戚那邊照顧,他們就趁年輕在這裡多賺一點錢。但是,現在一個月等於只做四個星期天生意的店,實在很難繼續支持下去。
很難支持下去的結果會是怎樣? 我想,島上唯一外來的財源就是阿兵哥的消費,其餘無他。觀光或許不是最好的選擇,但是,完全沒有對外的交通船、沒有任何建設計劃,再加上軍事限制、魚場的破壞、核廢料如惡魔般的威脅…,烏坵人實在沒有太多的籌碼可以盤算他們的未來會是怎麼樣!
現在,烏坵還剩一樣上天賜給他們的寶,那就是紫菜田。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紫菜田,是烏坵人吃不完的寶。
烏坵紫菜的口感很好、又甜又細,因此算是上等的紫菜。雖然,金門水試所跟烏坵鄉公所有紫菜推廣班,但是,沒有一個完整的產銷推廣計劃,讓烏坵紫菜的名號還沒有在外面打響,所以很少人知道這裡還有這麼高品質的紫菜。
因此,採收下來的紫菜,只好部分留在烏坵賣給返鄉的阿兵哥、部份就拿去金門、澎湖寄賣。不過,情況雖然是這樣,這筆收入還是烏坵居民不小的補貼。
種紫菜的過程是很自然的大地循環。
這次去烏坵剛好是他們燒石灰要去清理紫菜地的時節,因此許多人都是回來撒石灰的。有紫菜田的阿英說,石灰就像種子一樣,它會先把地清乾淨。那是因為紫菜的生長環境必須很潔淨,孢子才會附著在上面生長。所以,就要先撒石灰消毒,才能把石頭上的微生物清掉。
因此,當地居民就利用海裡撿來的螺殼來燒成石灰。垂手可得的螺殼經常是餐桌上的佳餚,從來沒一次吃過這麼多螺肉的我,腸胃受不了,一直跑去廁所報到。自己也有紫菜田的朱伯伯專程拿行軍散過來給我吃,他說因為螺肉太冷了,吃不慣的人就會拉肚子。
但是,烏坵人早就吃慣這免費的海產,況且,吃完螺肉的殼還可以二度利用拿來燒石灰,所以烏坵的紫菜是生生不息的循環。
不過,近年來大陸漁船在附近海域炸魚,嚴重破壞了海底生物平衡生長的狀態,許多生物因此而大量死亡。不僅較大螺殼已經不多見、去年紫菜有些也腐爛掉,造成烏坵居民不小的損失。
在相繼面臨這麼多困境的烏坵人,似乎不知道要怎樣喊出他們的聲音。長期居住在偏僻的小島,養成他們不懂得去要求的個性。含蓄的烏坵人總是認為,政府有給也好、沒給就算了,我們還能做什麼努力呢?
拍攝期快結束的時候,我們看到在大坵開店的蔡媽媽更是眉頭深鎖了,台電委託的工研院探勘人員,刺眼地走在大坵、小坵。為此而頭髮斑白的蔡媽媽很難過,無力做任何抗爭的無奈寫在她的臉上,她對我們說過,這麼美麗的烏坵、我們要永遠守到底!
但是,誰又能知道他們能守到哪一天呢?
就如同核廢料帶給蘭嶼人的如惡靈般的威脅一樣,核廢料的陰影也同樣折磨著真正愛這塊島嶼的烏坵人。但是,他們不知道怎麼樣跟外界表達他們的難過,住了這麼久的小島、終有感情在,要他們去接受這個地方即將面臨這麼大的改變的事實,對他們來說是很殘忍的。
今天,既然我們來過這個地方,我們要替烏坵跟外界說,這是一個美麗的小島、漁產豐富、媽祖很靈、人民親切、紫菜好吃、語言優美、生生不息….。
(本文作者為紀錄片工作者)